【旁觀者清】
⠀
社區的電梯最近似乎在重新整理,打掃或整修什麼的,有時候會看見其中一台顯示不提供載客,有時候會換成另外一台。這幾天有好幾份包裹,於是一天大概會從一樓的物館室和十七樓之間來回兩三次,每每搭電梯時總會聞到一個味道,很熟悉,但想不透在哪裡聞到過。
⠀
中午的時候出去買午餐,陽光從電梯旁邊的中庭微微灑進來,那個味道又出現了。我盯著陽光,和它之下的細小的微浮粒子。是球池,我的腦中冒出了畫面,是球池的味道。
⠀
小的時候母親曾在一個丘陵的邊上擁有一間幼稚園,沿著小小的上坡會先看到像半山腰一樣的小平地,然後還有一個比較寬敞的上坡,再上去會有一個比較大的平地,大平地上有一個小廣場、一排以三間教室組合成的矮房,和一間小教堂。幼稚園的球池在半山腰的小平地上,每天下午的遊戲時間,小朋友們要排成路隊,一路沿著寬敞的緩坡走下來。
⠀
球池旁邊是儲藏室,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不易通風,兩個空間都是這樣的味道,像沒有用過的皮質包包,不是太好聞。遊戲時間在下午,每次從球池裡面往外看,都會看見球池前面有一棵大樹,陽光會穿過樹葉,和因起風而飛動的落葉一起在地上晃呀晃的。或是下大雨的時候,坐在球池裡都會覺得自己在一艘船裡面,和地板靠得特別近,就覺得也和雨水特別近。
⠀
後來儲藏室改成電腦教室,裡面有五、六台電腦,母親說那是要讓大班的小朋友在遊戲時間輪流使用的。以前的電腦是正方體的,還有一台大大的長方體主機,沒有網路,也沒有網路這個詞,通常是玩一些已經安裝好的教學軟體。時間明明不快也不慢,恍惚之間卻已經離那樣的午後十幾年遠了。
⠀
想起小時候最不喜歡被同班的小朋友知道園長就是我的媽媽,所以常常我的臉都很臭,我不喜歡關係被暴露,尤其當我被處罰的時候顯得更尷尬。身為女兒,母親給我的教育是從來不在公開場合讓我沒有面子,意思就是,在公開場合,我們要儘量地替別人留面子。但身為老師,她必須轉換身分,於是這總讓我不適應。而最不喜歡的,是別人先以某種既定的眼光看我,妳看,她是園長的女兒欸,竟然不敢拔牙齒。
⠀
張凱則和我很不同,她會故意在小朋友們面前直接喊母親「媽媽」,她說她是有意識的,她要大家知道,我跟你們不一樣。原來我從小就不喜歡在人群中被注目。時常會覺得,那些被注目是因為身上某些缺陷帶來的目光。妳小時候就這麼沒自信嗎,聊到這些小時候時張凱問我。我不知道,我只知道媽媽一直覺得我很任性,我說。
⠀
站在電梯口就想起了這些,那個味道和那樣不完整的陽光彷彿能帶人穿越時空,回到那樣的午後,在母親給的小小的世界裡,以為每一天都是永遠。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。我想到自己曾經寫下的:
⠀
「從某個年紀開始,我們會擁有一些只屬於自己的祕密,這些祕密會逐漸地暈開變成一個世界,在那個世界裡,父親母親,或是家人,會變成只是一種角色,而不像小時候,家是存放全部的自己的地方,自己只是別人的角色。我不知道這該說是長大還是社會化的起點,可是我知道她開始要在與家人完全密合、貼齊的關係中脫落了。自己的祕密終究會建構出一個世界。沒有人能完全理解和進入。那裡令人自在,也令人孤獨。」
⠀
所以成長這件事,一樣是旁觀者清吧。長大也是一種單向交換,以時間換得的,再也沒有辦法還回去,只能繼續交換——學會該拿什麼去犧牲和妥協,再告訴自己不可能事事順遂。那些過程都像迷霧。自己也許已經走出一片森林了,但是未來荒涼得需要以自己更多的靈魂去栽種。也許是好的事,我們這麼樣渺小的軀殼,當擁有靈魂就能去更遠的地方。
⠀
⠀
⠀
⠀
⠀
*此篇收錄於2020散文作品《我還是會繼續釀梅子酒》